世人现在说起黄永玉，总是各种惊叹赞美。

的确，他是鬼才，是大师（尽管他自己不承认），开跑车，造豪宅，上杂志，爆金句，是受年轻人追捧的“时尚老先生”，魅力无穷。

但对夫人张梅溪而言，她面对的远远不止这些光鲜亮丽的“称呼”、“成就”。

她听过最蹩脚的表白，与一身鸡毛的情郎私奔，经历一无所有的婚礼，与他一起被关进黑暗的斗室，经历长久的离别，操劳于一日三餐，照顾他所有爱宠——猴子、荷兰猪、刺猬、猫头鹰……

如果告诉你，你要与一个这样的人共度一生，你还愿意吗？

可在黄永玉和张梅溪的故事里，爱情贯穿始终，浓烈如酒，一醉就是七十多年。

18岁的张梅溪家世优越，美丽活泼，追求者甚众。

其中自然不乏英俊的，温柔的，或者贴心的。

她爱骑马，便有人牵来骏马以求得约会的机会。

“白马王子”万万想不到的是，在真正的爱情到来的时候，所有套路和经验都是那么的不堪一击。

那个貌不惊人的湘西小子红着脸问女神：“我有一百斤粮票，你要吗？”

他在女神路过的地方等待着，她一露面便吹起小号迎接倩影；

这些情节放在当下，黄先生大约就是“相亲奇葩吐槽帖”中的男主角。

但爱情的玄妙之处就在于，这些拙劣的“套近乎”“诉衷情”居然就打动了张小姐。

在万千人之中，她遇见了注定要遇见的人，爱上了这个奇怪的小伙子。

《牡丹亭》中说“情不知所起，一往而深。”

别人眼里的“不登对”，父母姐姐们的万般阻拦，挡不住相互吸引的两颗心。

黄永玉问：“假如有一个人爱你，你怎么办？”

“要看是谁了。”

“那就是我了。”

“你早说，我早答应了。”

眼前的小伙子，头发长而乱，却揣着理发的钱想买一块木刻的好板子。在张小姐眼里，这是多么可爱的纠结！

她柔声哄着爱人去理发，自己去买了那块板子送给他。

小黄去找梅溪，要给她一个惊喜。

半路口渴，无知无畏地灌下两碗米酒，随后便醉倒山林，被抢劫一空。

旁人此时怕不是悔极恨极，小黄却满心庆幸，遇见的还好只是“可爱剥衣党”，还给他留下了遮羞底裤，若是遇见老虎，这条裤子怕是也留不下。

这样无厘头的事自然只有梅溪可以同乐。

小黄随即分享给女友。果不其然，女友回信道：“千万别让大姐、二姐、三姐知道。”

否则岂不是要埋怨老虎没有口福，没把小黄这新鲜肉给吃了。

黄永玉对木刻的痴，只有张梅溪懂；黄永玉那些匪夷所思的脑洞，只有张梅溪跟得上。

他们自然担忧过不被看好的未来，却也有足够的勇气去拼一个未来。

“万一我们分开了，怎么办？”

“这一辈子，我不信会分开！”

“别人让我们分开呢？”

“别人算什么东西？我们是我们！”

张梅溪带着一腔孤勇，从家里逃出来，卖了金链子，独自来到了赣州。

黄永玉接到电话，骑着自行车赶了60公里路，顶着一头晚间御寒的鸡毛，散发着家禽和汗水夹杂一起不可描述的味道，俩人笑得傻气。

这大概就是真正的“恋爱的酸臭味”吧。

对于很多普通人来说，婚姻是爱情的坟墓。对于很多艺术家而言，爱情更是缥缈如灵感，毕竟缪斯女神可以不止一个。

而黄永玉却得意洋洋，九十多岁的他，女朋友还是十八岁那年遇见的大眼睛女孩。

结婚时的一头鸡毛不算什么，婚后的一地鸡毛才是感情最大的杀手。

但对于相互懂得的两个人，拮据而颠沛的生活里，总有相视一笑的温馨。

他们来到香港，租住在极小的一间屋子里，真正是家徒四壁。最值钱的是一块绚丽鲜艳的窗帘布。

黄永玉说：“我们在小屋中摸索着未来和明亮的天堂。”

无论你的梦想多大或多小，我都想参与其中；你可能是对的，也可能是错的，但我愿意和你走到路的尽头。

黄永玉依旧是那个狂傲的湘西小子，他梦想进中央美术学院，不惜拒绝哈佛的邀请，却始终被拒之门外。

他气极了，扬言道：不出五年，我定要“踩进来”！

别人听到这句话时是怎么想怎么议论不清楚，但想必那时的张梅溪，望着丈夫的眼眸里，一定只有满满的相信！

五年后，他们果然来到北京，搬进了央美家属院——大师如云的大雅宝胡同。

胡同里长大的孩子，共和国国徽设计者张仃之子张郎郎后来回忆，黄永玉一家搬进来之后，“黄叔叔”就成了院子里的“孩子王”。

组织孩子们郊游，节日里舞狮扮木偶戏，带孩子们斗蛐蛐，院子里总是闹腾腾的。

他还养着一大堆动物，除了常见的猫狗，还有麻鸭、荷兰猪、变色龙……

黄永玉的女儿在文章里写道，妈妈本来并不是会养这么多动物的人，但和爸爸在一起，过着过着，就过到一起去了。

张梅溪大约也有过无奈吧。

像是那眼神炯炯的猫头鹰，立在院子里，半夜上厕所都不敢去；还有趴在那里吞吐舌头的变色龙，甚至还养过一只熊……

1950年，大雅宝胡同甲二号院庆祝白石老人九十寿辰合影

爱情里的爱屋及乌，恐怕就是这样：你把家变成动物园，我就高高兴兴做一个动物管理员。

张梅溪饲养动物的水平不是很清楚，但她的厨艺却是一绝。

每当她在家里炖起白菜肘子，那香气总会吸引来满院子的小馋猫。

这样的厨艺每每会在黄永玉宴客时大放异彩。

黄永玉好客，家中络绎不绝有相交的友人，或者来自凤凰的亲戚，张梅溪整治完一桌饭菜，往往会躲出去，留下黄永玉与客人尽情交流。

现在想必会有人对此蹙眉：家务难道就是女人的天职？那个才华过人的张小姐就“沦为”家庭主妇了？

其实，不爱才会计较各自付出几何，收获几何。爱便是毫无保留。

一个家庭，若是有两个天才该如何面对那些家庭琐事呢？张梅溪愿意将家中的天才让位于先生，用温柔的力量托起他这艘横冲直撞的船。

这不是牺牲，这是选择。因为懂得，所以值得。

这样的爱当然不会是单向的。

黄永玉曾自夸,自己写的最好的诗还是情诗,光歌颂老婆的诗就能出一本《黄永玉夸老婆集》。

不过他自得的“撩妹”技巧一生也只实践在一个人身上，借鉴性十分有限。

毕竟能受用黄永玉的“招数”，也只张梅溪一个。

在那个动乱的年代，黄永玉这样的性格难免受苦。

他放不下画笔，心中的压抑更需要艺术来发泄。

深更半夜，黄永玉埋头作画，张梅溪便如警卫守在一旁，一旦窗外有什么可疑的响动，立刻帮他收拾起“作案工具”。

这让人想起《红楼梦》中，每当贾政要来抽查宝玉功课，林妹妹总是及时送上她代笔的“作业”。

对也好，错也罢，心总是在一处的。

一家人于是被关进黑暗的小屋，即使白天也昏暗如夜。

张梅溪病倒了。

黄永玉知道妻子心中的郁结，大笔一挥，在墙上画下大幅窗户，配以窗外繁花似锦，一室生辉。

后来俩人离别，黄永玉下放劳动，张梅溪一人操持家庭，承受各种打击。

黄永玉半夜偷偷打起手电，在被窝里写下著名的“哄老婆诗”——《老婆呀不要哭》。

我们是洪荒时代

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，

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。

我们的爱情，

和我们的生活一样顽强，

生活充实了爱情，

爱情考验了生活的坚贞。

黄永玉这些天马行空的思想，这些看似“毫不实际”的安慰，这些不着边际的遥远的情诗，成为了张梅溪心中的暖，骨里的韧，支撑他们熬过了艰难的岁月。

总有人在寻找两个人相爱一辈子的秘诀，毕竟一生太长，总有苦，总有难。

但若有一个人，最能懂你莫名的大笑，最明白你藏在心底的话语，最相信你所有决定，这样的幸福，是无比难得而珍贵的。

它超越了一切俗世的虚荣，是心里一生的熨帖和安定。

后来他们都老了，黄永玉也成为了全中国最著名的“老不正经”。

他爱上了跑车，一脚油门踩出个罚单，大约只有老妻敢坐；

他登上时尚杂志，叼着烟斗，戴着贝雷帽，臭美地拿回家来，果然还是爱人眼里最帅的那一个；

他大谈生死，要把骨灰冲进抽水马桶，或者送给宾客种花。他和张梅溪商量：要不把骨灰包进饺子里请客人来家里吃，吃完再告诉他们，哈哈！

恐怕也只有张梅溪笑得出来吧……

还没来得及实施这些计划，张小姐先走了。

世界上最懂黄永玉的那个人走了。

他的星星提前回到了浩淼的太空，在那里等着他再次寻找而来，继续他们十万年的相爱约定。

其实这样的一辈子，如此丰满的相伴，也没有什么遗憾。

自此以后，黄永玉还是“湘西老刁民”，是老顽童，是艺术家，文学家，唯独不再是张梅溪的“小黄牛”。

那个“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”，终于有了无人应和的离愁。

来源：十点读书 / 编辑：冷晶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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